游记｜巴塞罗那・长日将尽

「成为他 / 每当长日将尽 / 烟火全部失序」

来到巴塞罗那的这天，我特地穿了一件橘色的镂空衬衫。那就是我想象中巴塞罗那的颜色，如同一个年轻鲜艳的身影，在岁月的飞沙里构筑永恒。后来我才发现，上帝已经将这种天分赋予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后来代言了整个巴塞罗那的安东尼奥・高迪。

「巴特罗之家」便是他天马行空的童话世界——一个建造之初便拥有雄厚财力支持，由彩色陶瓷马赛克和釉面砖拼贴而成的，破天荒式的建筑杰作。当你走在那条著名的「格拉西亚大道」，一定会被那曲线造型的门柱和形似兽骨的阳台所吸引，而当你走进巴特罗之家时，每一个墙洞和门廊，仿佛都在翕动着深海的回音。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看着这座由天才的建筑师高迪留在巴塞罗那的建筑瑰宝，那海底礁石般的楼梯扶手，还有平滑如巨龙翼膜般的天花板。

好像他此时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如此魔幻而华丽的一栋建筑，就这样伫立在巴塞罗那的街市之中，如同神话里高调乖张的神祇，游戏般地巡视人间。而这样的才华无疑是令人嫉妒的。

上帝啊，谁没有过瑰丽的童年幻想？可谁能有他的天赋和机运？高迪以天启的热情，将世人眼中的不可能变为了传世不朽的建筑。他是天才，是神仆，而我们是肉体凡胎的俗子。正当人们落寞地仰望这些登峰造极、高耸入云的建筑时，他出现在了你的面前，温柔地对你说出巴特罗之家的心声：

「我所有的皮肉，所有的门窗之后，生活仍在继续。希望你能想起我，就像想念起一位旅途中的旧友。巴特罗之家永远都是你的家……」

随后便是「米拉之家」。

比起巴特罗之家，米拉之家更像是一个深奥的寓言。

米拉之家因为其外立面酷似一座露天采石场，也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La Pedrera（加泰罗尼亚语,意为“采石场”）」，它凹凸不平的自然曲线，犹如格拉西亚大道上卷起的一阵石浪。而在我眼里最为出彩的细节，是每个阳台上的栏杆所用的藤铁材料，蜿蜒缠绕犹如黑色的水草，更像是每个门洞都正在往外散发着幽灵般的雾气。进门后，中庭天井垂直投下的太阳光引导着你的视线望向顶处，只见亮晃晃的天空被幽闭在一个椭圆形的空间里，让人仿佛瞬间置身于宗教秘坛般的肃穆氛围之中。

寻着台阶进入米拉之家的内部，却看到了一面面白墙之下，宁静安稳的幸福光景。我逐一聆听着语音导览的介绍：这是儿童房，这是仆人的房间，这是餐厅和厨房……一百年前，女主人一家富庶的生活图景跃然眼前。这栋古怪的公寓，就像一个长满尖刺的外壳，坚硬的外壳之下，生活却如此地柔软细腻，活色生香。

而当我登上米拉之家楼顶上那个「勇士露台」，我再次为高迪的匠心与想象所惊叹不已。

淡黄色的露台俨然成为了一张国际象棋的棋盘，所有烟囱都被雕刻成了近似卫兵的样子，在露台上留下一道道巍峨伟岸的黑影。

我突然注意到其中四座更为别致的高塔。它们分别代表着西方人眼里构成世间万物的四大元素：地、火、水、风。原来高迪用最大胆的巧思与浪漫，将世界的起源印刻在了这本以建筑艺术形态展现的启示录里。一百年来，在这个热闹街区，四象高塔始终无声守护着米拉之家楼顶的这片天空。

夜里走在老城中心的那条兰布拉大道，微热的风在头顶吹拂着。它被称为「流浪者大道」，各路流浪艺人在这里进行游艺表演，街头的小贩售卖着闪闪发光的塑料气球，书报亭、花店、餐饮车夹道而立，人们手里拿着酒，拿着冰淇淋，仿佛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正在进行。

目睹着这喧嚣尘世里凡俗的幸福，不知不觉我也开始抽离这个旁观者的视角，让自己置身其中。这是巴塞罗那的城市与街道，传奇般的城市里熙熙攘攘的脚步纷沓而至，那首循环了很多次的歌此时又在耳边响起：

「成千上万的思念不知从何而来 / 像是对你终于有了足够的了解」

第二天造访城市中央那座圣家族大教堂。

它是高迪艺术成就的象征，也是巴塞罗那独一无二的地标建筑。在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时，走出地铁口的瞬间，还是被圣家堂压倒性的气魄所震撼。

这座举世无双的宗座圣殿教堂，外表看起来犹如一座巨型的动物巢穴，又像某种活体圣灵，在布局整齐划一的巴塞罗那城区，以近乎野蛮的反差姿态拔地而起，不断向上攀附生长。

在圣家堂的蓝图里，高迪设计了十八座高塔，每座高塔都献给不同的天主教神灵，包括十二门徒，圣经四大福音使者（雄狮、飞鹰、神牛、天使），再加上圣母玛利亚与基督耶稣，正好十八人。

走近之后，才发现所有的纷繁复杂都来自于高迪的野心，他将圣经故事以无比详实的方式雕刻在了圣殿外表的装饰之中。圣家堂有三个外立面：「诞生立面」、「受难立面」和「荣耀立面」，正好对应着圣经故事里三个最重要的篇章。

这真的是一个疯狂的壮举。当我看到圣母领报、犹大之吻、最后的晚餐、荆棘冠冕这些场景在眼前一一重现时，不由叹为观止。

圣家堂内部，则是另外一个光怪陆离却又圣洁无瑕的幽邃空间。主殿的树形立柱苍遒有力地张开臂膀支撑着拱顶，外部的阳光透过那些彩色玻璃窗折射进教堂，在一日之中的不同时辰变幻着角度，洒下流光溢彩的斑驳，让人仿佛置身于创世纪的伊甸园之中。

美轮美奂的色彩犹如一张被浆洗的油画布。而在这五光十色的晕染之上，圣座前空阔的穹顶之下，却回荡着风的足迹，我仿佛若有若无地听到了传说中的弥赛亚安魂曲，神的垂怜悄然降临。

而那位神的使者高迪，亦在教堂地下的墓室内永眠。在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兴建圣家堂的第43个年头，高迪不幸被刚刚开通的有轨电车撞倒后逝世，当时他衣衫破旧，路人以为是流浪汉，直到送往圣十字医院后第二天才被圣家堂的神父认出。几天后，在高迪的葬礼上，前来送葬的队伍从圣十字医院一直缓缓地延伸到了圣家堂，这是巴塞罗那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一次民众集体的情感表达与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