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的奥利机场走出来的时候,眼底还残余着巴塞罗那海滩,热辣滚烫的太阳余晖。巴黎尽管也是晴天,映在眼里的日头却显得温柔和煦多了。阳光洒在奥斯曼式老公寓的蓝色屋顶和成排的红色烟囱上,似是粉色的。
初到巴黎,她的模样和我曾经想象的不尽相同,却有着完全一致的气味、颜色和温度。这印证了我对巴黎的深爱已久却又一见钟情。这种矛盾的情感就好比此刻——在迎上巴黎的阳光的第一秒,我就开始期待她下雨的样子。
几天前初到马赛的时候是早上六七点钟。马赛的晨光里,慢悠悠的有轨电车伴随着叮铃铃铃响行驶在种满柏树的林荫大道上。跑步的、遛狗的行人穿过玻璃屋顶的圣夏尔火车站。隆尚宫的喷泉与石柱前,有鸟儿惊起。此情此景,我霎那间就像走进了梦境一般,此后的旅程里,我仿佛游走在梦境与现实的边际上。在巴塞罗那的时候,初次直面圣家堂的陌生感与在书本里对话过无数次的熟悉感;繁复到近乎糜烂的雕塑、宏伟到不真实的体量与平凡日常的割裂感。一组组矛盾的感知带来巨大的冲击超出了保持大脑清醒的阈值——如果是梦境,那便合理了,毕竟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欧洲。
而巴黎无疑这场梦境的顶峰,从晨间到暮间我竟一瞬也不曾醒来。
巴黎的公寓极漂亮,摆满了各式家具和房屋主人收藏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摆件。房屋主人是一对老夫妻,有一儿一女——卧室里、客厅里挂满、摆满了跨度几十年的照片。
阳台窄得刚刚能站下一个人,却也挂了迷你花坛,种了不知道名字的白色小花。阳台正对门口的大街,看出去是巴黎的老式街景,竟连一栋现代造型的建筑也看不到。几个女生都兴奋极了,轮流拍照,仿佛一个个都化身艾米莉库珀,翻拍着她们的《在巴黎》。
我在另一边的厨房抽烟,窗外如弄堂一般,是好几栋建筑围合成的内院。从五楼看出去,远近的屋顶一檐叠着一檐,有鸽子在其中飞进飞出。近处的屋顶是暗的,远处的屋顶是亮的。明与暗之间,羽毛缓缓飘落。打开窗户,一阵风吹进来,窗台边的蛛网轻轻柔柔地摆动。
橱柜里,碗碟、调味料、饼干塞得满满当当,冰箱门上还留着字迹潦草的便签。房主一家好像此时此刻仍生活在这里,而我在梦里闯入这个家庭,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然而第二天六点就起床,下楼步行去买咖啡,途经一个热闹的公园市集,有衣着古典的黑人摆摊兜售各种造型古怪的金属铸件。不记得有没有与他照面一笑了,但因为还是在梦境里,所以不曾对话。
买完咖啡回来,拿上水壶与醒来的人们再次踏出房门。楼梯井里加装的电梯一次只能进两个人,三个人也勉强挤下了。路过昨天吃过早午饭的小咖啡馆,没几步就来到可以看到正对埃菲尔铁塔的先贤祠。轩庭列序的先贤祠里供奉着的文豪与伟人的安眠、守护天使与巴黎公社的和解没能使我有太深的感触。通往穹顶回廊的路上,经过一段狭窄闭塞的,落满上个世纪的涂鸦,镶着铁门、铁窗的环形楼梯。翻到屋脊之上,看到了巴黎的全景。两边是黑色的铁质围栏,冰冷地排向远方。天似乎也突然趋阴了,也许这象征着梦境中的紧张感,风从围栏中间吹来,穿过肩膀一直吹到远方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之上,敲打起一串钟声。昨天在巴黎圣母院脚下未曾听到的钟声此刻似乎在远处响起,我突然好像有所明悟,这是卡西莫多的魂灵在巴黎的屋脊上飞旋。
巴黎每一个建筑都附有一段传奇往事,紫微隐于银河之间。以至于埃菲尔铁塔不必执着于去攀登,玻璃金字塔也无需过于惊叹。它就像厨房里的窗子,把阳光洒落到卢浮宫的地底,将尘封的古典连接给现世。微风乘着阳光穿过金字塔在卢浮宫里盘旋、回转。最后在米洛的维纳斯前消散,汇聚成了女神背后深沉的夜色。一转,又成了对岸奥塞博物馆里的星夜璀璨——午夜巴黎。
夜深的金字塔正对着卡鲁索小凯旋门,门与塔之间是等待着马拉松队伍经过的人们。或躺着,或围坐着,或攀爬着,有的唱着马赛曲,有的像我一样四处拍照。马赛曲唱到最高潮时,剧烈的欢呼声炸起,马拉松选手们来了,带着白日余烬的热气、如穿堂风一般划过金字塔的面前。
远处小凯旋门上的四马车和架车的胜利女神雕塑与他东面的亲戚:勃兰登堡门如出一辙。背后,橙色光芒的圣火热气球缓缓降落,胜利女神在巨大的残阳里举起了手中的火炬。
在胜利女神的见证下,人们或躺着、或围坐着、或攀爬着……
巴黎人是幸福的,无论在哪里躺着、坐着,都有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卢浮宫这样的史诗角色在一旁陪伴着。有或没有他们,性质截然不同,正是由于他们的见证,躺着的人们也成了巴黎气味的一部分——在历史与现实的深沉夹缝里滋生出来的霭霭香气。使人迷醉。
而巴黎人真的是喜欢躺着、坐着。于是在卢森堡公园里、在战神广场上、在塞纳河畔到处都是这样的人。特别是史诗最为密集的塞纳河畔,消磨着午后时光的人们延绵二十余里,在桥边、在柳边。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世纪末的光景。
这也是我在巴黎入梦的原因,世纪末的巴黎颓废、糜烂,就好像开幕式上唱着imagine的法国女歌手或倚或立的浮板,在河上飘来荡去,在雨里雾雾蒙蒙。以巴黎为中心,世纪末的气息散播整个欧洲,以至于被称作欧洲的世纪末。但这种不思进取的气质越发吸引人们来到巴黎,如同我一样梦得安详。建筑家隈研吾在书里引用学者吉田健一的话将世纪末理解为对物质主义、扩张主义的摆脱,并将其重新定义为“人重新发现了人”的最丰富、最美好、最健康的时代。
塞纳河岸边的行人发现了船上的游人,他们向船上的人热烈挥手,在夕阳下。
回想起整个旅程,提及最多的就是阳光,从马赛的阳光,巴塞罗那的阳光,到巴黎的阳光。阳光意味着早晨的咖啡馆,意味着喷泉,意味着海滩,意味着草坪,意味着河岸垂柳,意味着一切与世纪末有关的事物。
特别是巴黎的阳光,只因巴黎是浪漫之都,艺术之都,自由之都,爱之都。巴黎的阳光是蓝色的,是紫色的,是金色的,是粉色的。它让我微醺,让我在整个巴黎徜徉,填充了我的梦境里每一处空隙。
You may say I'm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在巴黎的余晖里,在世纪的四分之一处,在imagine的旋律中。我魂穿到了歌词中的某个世纪末,wave back向岸上的每一个人。
致巴黎与世纪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