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正式开始于梅雨季结束的那天,像一声短促的哨响,还没回过神来,发生在夏天的故事线就拉开了序幕。季节更替的时候,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于是连日的酷暑对我来说变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煎熬。人类无疑是敏感且脆弱的,外来的一点点影响很容易就会左右你的感官和意志,拖着病躯跌宕在不断前进的时间线里,像是一截漂流木,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七月的上旬,独自一人游步在大雨倾盆的奈良。午后的社寺在雨中阒寂无声,缄默的神像在幽深掩映的树林深处若隐若现。难以想象在这个古老城市的街头,昨日刚刚发生过流血的刺杀事件。事件发生翌日,开往事发现场的电车上,我身旁坐着两位用手语交流的听障人士,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用手比出枪的形状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政治家未遂的野心随着几声草草了事的枪响,成为了永远悬而未决的谜题,和社交网络上沸反盈天的躁动。
犹如彼时的气象,日光灼热的晌午过后,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后宣战似的下起了雨。
暴雨的间隙,我造访了奈良最有名的那座若草山,驯养在山间的小鹿在雨中仓皇地逃窜,从高处倾泻而下的水流很快就灌满了每一个低洼。我被困在山脚下的木屋里,在那个水流如注的屋檐下抽完了一整包烟才离开。兀自行走在大雨的街头,这里曾是神明的轿辇经过的参拜道。我突然想起我的青春时代,一次次前往的那座学校后山,没有智能手机和社交网络的时代,现在已经遥远得无法想象。只记得几场瓢泼的大雨过后,我们便离开了故乡。
社交网络上说,这些年我们不断在见证历史。我一直持怀疑的态度:我们的肉眼凡胎何以高高在上地成为时间的见证者?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又何曾与我们有关?我们所说的见证历史,不过是在插科打诨罅隙随手转发了一些骇人听闻的微博,当下的感受转瞬即逝之后,看看周围依然是麻木着循环的生活。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而做出叛逆跋扈荒诞不经行为的一代,已经离我们很远。我们的生活,早已成为被设定好的程序,让我们震惊和愤怒的新闻,也不过是程序中的一环。恐怖未曾真正笼罩过我们,犹如孤独未曾真正离开过我们。
晚上,我回到大阪的胶囊旅馆里。这里干净、便利,又价格低廉,但除了暂时在这里落脚的旅行者,似乎还住着很多行迹古怪的人。包括白发苍苍目光浑浊的老者,和骨瘦如柴神色慌张,穿着女装的中年男人。大家互不打扰,但我没有感到放松,在狭窄的电梯里和他们共处一个空间时,如芒在背的边界感让我害怕。不过,日本确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度,即使电车上有人开始情绪失控地喊叫,周遭透明的人群依然能够充耳不闻。
匆忙过完一夜,天亮后孤独的旅行仍在继续。搭乘电车前往南边的淡路岛,濑户内海近在咫尺。电车上我突然想起电影《Drive My Car》里的场景,一群语言不通的表演者以实验性艺术的名义,在广岛艺术祭的舞台上演出契诃夫的戏剧名作。
几经辗转后来到了建筑家安藤忠雄在淡路岛的得意之作,名为「淡路梦舞台」的建筑群。临海而立的白色建筑,仿佛一座地中海风格的迷宫,建筑内的喷泉和水道,池底都铺着几万枚洁白的扇贝贝壳,犹如一座人工遗迹。
我很快就迷失在白色的高墙和楼阁之中,只觉得压抑和孤独。海风波澜不惊地从眼前吹过,夏天的入道云在海平面周围积压得比整座城市还要大,太阳灼热得似乎要融化一切。
我不想在这里久留,但无奈在日本,远离了城市圈后,这里的交通手段只有巴士,错过了一班会让人焦躁沮丧不已。于是又过了许久,返回早上出发的起始点,再横穿整个淡路岛来到了本州和四国岛交接的地方——鸣门海峡。
鸣门大桥下的海面上,常年可以看到舞动的漩涡,这也让鸣门海峡成为了名胜。下车之后,海风很大,让我心脏悸痛起来。桥头有揭示板提醒着涨潮的时刻,据说在当天下午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可以最大程度观测到鸣门漩涡。四周都是为了一睹鸣门漩涡慕名而来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围在观览长廊的栏杆上,努力地寻找漩涡的踪影。
我也成为了人群中的一员,凝视着桥下湛蓝的海面上浮起无数洁白的浪花,时有邮轮经过,在水面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就在这让人忘却时间的搜寻之中,涨潮的时刻已经悄然结束。一个人的旅途终于也接近了尾声。
旅途结束以后,又过了两个月,我才想起来要写点什么来记录这两三天的经历。我没有拍多少照片,也没有什么即时的感想能够投稿在社交平台上,以至于在夏天的尾声,我依然无法轻松释然地说我在这段旅程中获得了多少疗愈。
想起旅途开始的时候,就在安倍遇刺的那天傍晚,我在大阪梅田蓝天大厦独自等待日落的到来,那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刻。我看到两个妇女沿着环形的空中回廊一圈一圈地踱步,她们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用一种无法分辨的语言一遍遍地诵读某种宗教的经文。后来天色暗沉下来,城市的街灯亮起,手机新闻传来安倍的死讯,那两人诵经的声音也淹没在白噪音里。
身体的病痛会折磨我们,历史和时间会遗弃我们,生活会把我们变得迟钝而无耻,而孤独未曾真正离开过我们。一切都在抽离,一切都在继续。我会永远想念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