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半岛的西岸,神奈川县相模湾沿岸一带,称为湘南。从我现在所居住的东京都的东面,花半小时到新宿换乘小田急线,之后再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就到了。
七月的骄阳更像是一场暴雨。想起前阵子,整个关东地区都笼罩在梅雨之中,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而后终于出梅,在八月初的台风天到来之前,阳光肆意鞭笞大地,穿过城市间零星分布的绿地,会听见急躁的蝉鸣如同交杂在暴雨中的雷声。
日历上写着今天是海之日,同时也是奥运会开幕式的前夕,同时也是连日以来新冠肺炎感染者人数最高日。复杂的心情在阳光下暴晒,像沙滩上那些被晒得通红的小螃蟹的躯壳。
在片濑江之岛站下车,随着人潮的动线前进。不一会儿,人潮并入人潮,眼前骤然开阔,夏天终于拉开了帷幕。一阵由远及近的定音鼓,它的尾音最终落在了湘南的海滩上。
洁白的浪花和发光的粒子,膨胀的空气和蒸腾的水汽,炙热的风声和涤荡的潮声,裸露的肉体和天光云影……令人目不暇接的一切,在七月末湘南的海滩上,人们脸上挂着简单而纯粹的幸福的表情。极具煽动力的表情,仿佛是尼采所说「酒神精神」的延续:狄俄尼索斯走过北回归线,掀起痛苦和狂喜,人们随着身体的成长,精神和心灵逐渐死去,隔着葡萄的气味,天空就要下雨…
放下心事后,他脱去了上衣,临时又补涂了一层防晒霜,然后向着海浪走去。
回顾一晃眼便结束的上半年,今年我很少出门。经历了一些人际变故,曾经那些能够无忧无虑上路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一月末下雪的时候,期盼春天的到来。樱花开放的时候,看着它们飘落水中,心中浸满悲伤。紫阳花开放的时候,疲累的日常并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与旷日持久的疫情一起寄生在这座喧嚣的城市,束手无策地抗衡着漫长的孤独。
我常常在房间里拉起厚厚的遮光窗帘,听Sigur Rós的音乐,闭上眼睛,逃亡到另外一个国度。我一直有个愿望,想在30岁之前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房间里那棵从旧居所搬来的尤加利树因为一直晒不到太阳,已经不再长出新叶,快要枯死了。想起它去年夏天疯狂拔节的样子,就像一个贪婪的孩子。
而江之岛不是这样,它永远有生命力。
岛上的植物苍翠欲滴,不管不顾地生长。树叶间漏下的光斑,像是暴雨过后地上的积起的水洼,人们趟过的时候,树冠间流过的微风带起一阵抖动如同透明的涟漪。
两人亦步亦趋地走过种满玫瑰的花园,驻足于中国传统风格的凉亭。爬上了蜡烛造型的高塔,眺望着分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家附近的地标建筑,湘南的海岸在眼前一览无遗地展开。由陆地伸入海湾的栈桥上有移动的人影,栈桥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白色灯塔,对面墨绿色的是伊豆大岛,或许会成为接下来的目的地。
无言地伫立,被大海和天空包围起来。
活着就是消失在土壤里的感觉,但总有一天,要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从塔顶下来后,头顶的太阳终于开始倾斜。于是前往江之岛西面的「稚儿之渊」。
想起两年前游玩到这里,有感于这个地名,还消解了当时的许多困顿。而其实,它得名于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传说镰仓时代建长寺的修行僧自休,某日独行于山中,邂逅一位纤细的少年白菊,年轻的僧人像受到蛊惑一般堕入情网。然而恋情无法善终,白菊在江之岛的悬崖投海自尽,自休也于后随之殉情。人们感叹的白菊的气节,自休的深情,更伤心于红尘不渡人的无奈,便将二人的埋骨之地命名为稚儿之渊,以纪念这段难圆的爱。
接连不断的下坡路。到达以后先去看乘船出岛的地方。一块牌子上写着「本日欠航」。
沸反盈天的湘南海岸,散热后的此时已经冷却下来。他注视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心里还在期盼着看到如同那天在阳台上看到的那场壮阔的火红的夕阳。
镜面般的大海,小舟驶过后,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
看到大海和夕阳便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却又不知该原谅什么。世间的诸多无奈,总有汇流的地方。糟糕或是幸运的事情,终究都要回到命运本来的轨迹。
没有人会记得湘南发生了什么。
太阳落进云层后面,傍晚的海像失去焦点般。四面泛起泪光,茫然四顾的时候,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看,月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