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一条湍急的河流里行走，一个好的办法是怀抱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梅雨季节的三连休，为了逃离感染者与日俱增的东京，在新宿站搭上了要开五个小时的长途巴士。车上仅十人不到，算上司机。感慨着这场疫情竟让世间营生都如此凋零疲败。
家里的猫一大早被大鱼大肉伺候得乐不思蜀，殊不知这是三天两夜孤单寂寞的倒计时。就算是宠物，猫生里偶尔也有需要独自面对的时刻。
1926年的时候，鲁迅先生于厦门大学回忆起藤野先生，写道过：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在长途巴士靠窗的座位复习这篇文章，巴士经停两次休息站，此外就一直沿着雾水迷蒙的县际公路一路北上，五小时后停在仙台站附近的商店街入口卸客。虽然和鲁迅先生奔赴仙台时的1904年之间已有一个世纪的光景，但是「不大的市镇」也还十分契合我对仙台的第一印象。
在仙台站乘坐电车往东面直奔，JR东日本公司的电车站，刷卡进站的时候有种微妙的熟稔。约莫半小时以后，松岛的模样从对面白衬衫的男高中生身后的车窗里切进来。
江户时代。
1689年的春末开始的旅途，俳圣松尾芭蕉经行过此处，在他的行记《奥州小道》中说到松岛风景甲扶桑，纵比洞庭、西湖亦毫不逊色。在车窗里所窥见松岛的局部，平静微漾的水，和寡淡到几近无色的天空，不禁佩服松尾芭蕉的类比太为精准，虽然知道他不大可能亲临过洞庭和西湖。
很快电车在「松岛海岸站」停靠。这是一个偏远的小站，是某条短途线路的倒数第二站，两趟车之间间隔着很大一段时间。不过德川幕府时期闻名遐迩的日本三景「陆奥之松岛，丹后之天桥立，安艺之严岛」中，松岛位居日本三景之首。
松岛是仙台附近松岛湾湾内260个大小岛屿的总称，星罗棋布的岛屿上有日本黑松和红松生长，置身其中无法一览全况，但愈是接近，就越能感觉到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凄清和疏离之感。遒劲的松枝根植于岩石之上繁生成林，嶙峋的岩石浮镇于风平浪静的水波之中，是那几首《临江仙》里白发渔樵和江海余生的具象重现。
岛上有朱红的神桥和木造的佛堂，围植着古意深邃的松树观海而坐。
一种外放的侘寂、幽玄、物哀之美。
晚上在松岛海岸附近的酒店里泡露天风吕，浴池里浸泡着几个用网兜兜住的柠檬，手痒的我过去把它们全给榨了。这时候天空飘着小雨，松岛的夜幕也渐渐低垂。突然想起这几年的旅行也好像只是流连于一个又一个的景点，大抵也只是有着所谓「凡心所向，素履所往」这种文绉绉却简朴通俗的理由。
第二天离开松岛回到仙台市内，算好了时间计划要登上的那趟车却因为人身事故而被取消，只能等待30分钟后的另一趟。于是在站台上踱步打发时间，耳机里正好放到RADWIMPS的名为《雨天聆听》的歌。
「約5％鈍い今日の景色（今天的景色，大约迟钝了5%）」
梅雨季节。
回到仙台市区后到租车点租车，开车没什么方向感的我只能跟着导航在路上小心地穿行。导航直挺挺地给我指了一条离开市区的路，上路后周遭的车子都开始加速。过了20分钟左右，导航显示快要接近目的地，周围的风景已经变成了城郊住宅区，一个晃神之间，白色的观音像在斜前方的两栋楼房之间一闪而过。
随后便开始如影随形地在意识和视野中若即若离地闪现，犹如房间里大象。
又过了一会儿，顶天立地的观音像终于露出全貌。
观音像身长100余米，突兀地耸立一片平整的住宅区之间，没有一丝表情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地球进入异世界版的视觉冲击力。在网上搜仙台大观音，后面自动联想的词语是「诡异」，又让我顿时有点哭笑不得。试想如果自己是这里的居民，终日抬头可见那挥之不去的慈悲的审视的目光，应该也会时刻觉得如芒在背吧。
观音的胎内共12层，供奉着108尊佛像。菩萨们各司其职，掌管着人间万物的福祉。搭电梯先上到最顶端，然后顺着回环的阶梯逐层而下。我在守护动物的马头观音菩萨尊前停下，在佛像的怀中放了一枚钱币，并在最底层出口处给家里的小猫求了一个动物御守。
第一次看到动物的御守，有点感动。其实我也是在今年不久之前养了猫以后，才明白，人的命运太容易被自身所处的世界的变动所左右了，想要在乱世中贪求顺遂，得要有扭转乾坤的法力或未卜先知的能耐，我想，求神拜佛会给神明徒添压力吧。
而宠物的世界里，主人家的屋檐之下就是它所有的天地。它短暂的一生没有太多转机，凶吉大约都按着平均值分布得一目了然。所以请保佑我的宠物逢凶化吉，度过顺遂的一生吧。
至于我自己的人生就只能我自己来想办法了。
回到仙台市区后，驱车登上了仙台城城迹，鲁迅先生当年留学过的东北大学正坐落其麓。这座雅称「青叶城」的城阁早已不复存在，最能俯瞰整座城市的平台上，按照柱子的位置留有好多几乎与地面齐平的木桩。
仙台城的建造者名叫伊达政宗，江户时代的仙台藩始祖，是整个仙台的开拓者和缔造者。我对日本历史并不是很熟悉，在网上找他的生平，发现一些有意思的内容。
・喜欢抽烟草（烟草当时被视为药方），每天早上、黄昏和睡前会按时间常规抽一次烟。
・酒量不好，平日的兴趣是烹饪，特别在德川幕府天下大定以后，更加寄情于美食。
・23岁的时候、曾经因为被摔下马而导致骨折，于是前往小野川温泉进行了温泉治疗。
・喜欢穿着华丽的服装突显自己，后人以“伊达者”来形容好看、帅气和浮夸的人和事物。
「青叶城」不复存在之后，伊达政宗的铜像成为了仙台城城迹的地标。这位爱抽烟、不爱喝酒、爱下厨、爱户外运动、更钟情时尚的精致男孩，看着远处那个诞生于日本泡沫经济时代，可能是以奥特曼为原型所塑的观音菩萨像，兴衰荣辱，风雨沧桑。
城迹内还立着一块《荒城之月》的碑文，这才知道那首家喻户晓的日本民谣中的「荒城」所指即是作词人故乡的仙台城。
晚上去吃了仙台的名物，牛舌。一家名叫「味太助」的老店，牛舌定食好吃到不知方物。还有白葱底下卧着牛尾肉的例汤，好喝到神魂颠倒。是那种漫长岁月中每想起一次就要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永恒的喜悦和幸福的味道。
之前看过一个问题，日本人会习惯随身携带的东西是什么？排名最高的答案是：觉悟。我好像无比赞同这个答案，因为我自己也尤为擅长在一件事开始之前，就做好各种各样最坏的打算。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觉悟，然后莽撞地淌进臆想出来的浑水中，使出最大的力气从泥淖中拔出双脚，再毫无保留地踩住湍急的水势，就这样栈山航海，逾沙轶漠。
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呢，还是不知世故亦不世故。
反正这趟遥远崎岖的旅途也才刚要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