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游记|北海道・须臾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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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来过一次北海道。说起来,那是第一次踏足日本的时候,就顺带着连北海道也去了。

当时在札幌落地,一路往西边走,看了小樽的运河,泡了登别的温泉,然后花了大概有一天的时间在雪国的列车上站了很久很久,晚上终于在函馆山看到了有名的夜景。

那时候还不懂事。我总觉得,有一些风景,要在懂事一点之后再去看,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次一网打尽的旅行,现在想来,好想也没有多少值得夸耀的地方。反而,还令我在这趟旅行来之前,并没有激动到睡不着的感觉。

这次的计划是踏访北海道道东,首先在钏路机场落地。钏路机场很小,小得像一个长途汽车站一样。飞机落地后,大概两分钟就见到了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

 

租车点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雪糕一样的轻型汽车,可爱的模样让我路过它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后来确认它就是我这次旅行多出来的一位伙伴之后,更加爱不释手。此刻才终于有了一点点激动。上车后一股脑将行李和外套塞进后备箱和后座后,便迫不及待地把蓝牙音响跟手机匹配上,然后把暖气开到最大,兴奋的像一只刚会飞的小鸟一样。

整装待发之际,突然发现「诶?手刹在哪?」,又傻不隆咚地下车跑回店里询问工作人员。

过了一会儿,上路!Taylor Swift的歌声在这个暖冬午后的乡间小道上飞驰起来——

Only the young, only the young

Only the young, only the young, can r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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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路是北海道道东第一大城市,但是市区面积其实很小。沿途清冷的街景显露出一座工业重镇的面貌。巨大的烟囱耸立在城市的边缘,像是顶天的柱子,慢吞吞地朝空中吐着白烟。

安顿好之后,在附近一家老旧令人不安的小店吃了午饭,结账时发现其中的一个定食还被优惠了100日元,这价格便宜到同样令人不安。然后又坐上雪糕小车在城里游荡。都说汽车让人类的行动范围放大了百倍以上,我终于可以切身体会到这句话的意味。

 

网上说,城中的「币舞桥」上可以看到世界前三的夕阳。站在桥上向着出海口的地方眺望,也许是季节不对,世界前三的夕阳看起来并不恢弘,而像是一首经由深沉的嗓音朗诵的短诗,可能还未被人听见,便消散在隆冬季节的海平面上。

伫立良久后,不知不觉周身暗了下来,桥上的的灯光映在水里变成了梵高的画。桥下就是城市的另外一个地标,钏路渔人码头MOO。看着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一时间竟然有种恍若在北欧的感觉。渔人码头里,商店门口写着「中国加油,武汉加油!」,不禁心头一颤。现在在这个世界,无论是多遥远的小镇上,几乎都已经买不到口罩了。想到这里我又叹了口气。

 

第二天醒得迷迷糊糊,吃完早餐继续一路向北出发去一个叫「网走」的小城,那里可以看到鄂霍次克海的流冰。路上借由欢快的音乐,慢慢恢复了元气,开始从日本乡下基础设施建设,扯到一些天南地北的国际形势之类的话题上。

不知不觉之间,天空开始簌簌地落雪。在阿寒湖边上的小镇休憩,玩了一下结冰的湖面上由雪地摩托车拉着兜圈的香蕉船,吃过便利店里热过的食物之后,继续出发。我很喜欢这种赶路—停驻—赶路的旅行模式,它是富有诗意的,就好像走路时看见路边的秋千,会想要上去荡上几下一样。

大大小小的村镇一路上有不少,或稀疏或密集,独栋的房屋自带温暖的色调,让人羡慕这样的屋子里一定会有的那种恬适的家庭生活。为什么这里能发展出一个聚落?这些深山巨谷里颜色清丽的小房子是怎样建造的?当音乐切到自己不熟悉的曲目时,我就思考这些问题。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网走市。心里有一个声音像在报幕似的:左手边这片延伸到天际的,就是鄂霍次克海。地理上的概念给每一趟旅途以探索的意义,就好像多少年前人们靠着一则瀛洲仙境不死神药的传说,就乘风破浪地来到如今这个列岛上一样。

 

///

到访当天是「流冰初日」,在场的都是今年第一批可以乘坐「极光号」破冰船出航的幸运儿。船舱里摇晃着真实的热闹和激动,这在生性寡淡的日本人身上非常稀有。

离岸的时候,岸边料理店的店员、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朝着我们的船用力地挥手,或者挥舞自己店的暖帘。「他们在跟我们挥手诶!」心里突然被倾注了一股暖意,我也在船舱里轻轻地挥手。尔顷过后,港口已经远到不能看见,四周只剩下深邃的海水,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零下15度的海风像是这片幽秘之海的卫兵,交叉着武器层层围住这艘突然造访的不速之船。而这艘红绿涂装的破冰船,坚定勇敢地破风而过,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在冰蓝的海域闪耀着极光般的冷辉。越过一道隐形的界线后,流冰出现了,船速开始变慢。

 

破冰船依靠自身的重量,将冰层破穿。我第一次看到流冰这种东西,它是圆形的,大大小小像荷叶一样铺满海面,延伸到天际,无穷无尽的流冰。在这个广阔的空间里,人类日常使用的观测维度好像已经失去了作用。难以判断哪一块是大是小,上面那个黑色的印记像是脚印,但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窟窿。

把海水冻住的魔法,我只在《冰雪奇缘》里看过(哦……还有《爵迹》)。

北极真的是一片海域吗?我不禁想。

 

晚上在酒店里泡露天温泉,昏暗的灯光,矮墙外面是阒寂的街道,路灯打在雪地上变成了粉色。天空又开始飘落新的粉状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像钻石一样发光。露在空气中的头发被冻住了,一阵风吹来,脸上凉飕飕的。

露天的温泉场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泡了一会儿之后,又起身站到雪里。浑身冒着热气的我,看上去像个孤勇的狂人,那些细碎的雪花接触到身体的一刹那,就融化了。在雪里站了一会儿,体温下降后,又回到热腾腾的温泉中去。

 

 

//

下一个目的地,也是旅途将要结束的地方,名叫知床半岛。曾经在学习世界遗产的时候,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地方。它被称作日本最后的秘境,长期以来活跃的海洋运动和火山运动,造就了这里奇特的自然景观,以及丰富的生态环境。

而地理意义上,知床半岛则可以被称作是北海道的尽头。

 

加上这次,曾经去过三次按照自己划定出来的各种意义上的尽头——

一次是挪威,松恩峡湾里流光溢彩的小镇像梦境一样出现的刹那,村上春树小说里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了。一次是俄罗斯的海参崴,跨越半个地球的西伯利亚铁路在这里终结,亚欧大陆的边缘,孤独的灯塔静默地守望。

第三次是知床半岛。但是前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知床半岛冬季会封掉很大一部分区域,车辆无法通行。之前想过泡野外温泉的计划,因为它也在封锁区域内,所以注定没法实现。突然有点傻眼。

 

抱着「先去了再说」的心态,还是第二天一早把车开上路。市镇外的道路,几乎是贴着海岸线向前延展,一边是青黑色的山,一边是冰蓝色的海。车里放着小红莓合唱团的歌,第一首Dreams,清亮的吟唱衬着车窗外面一个个跳跃着不断倒退的交通标志,让我开始沉浸在又一个绮丽的梦境之中。

几首歌过去后,突然发现海的那一侧,视线所及的部分已经完全冻住了。靠着路边把车停下后,打开车门,寒气扑面而来,站在路边的石柱上,才能看到远处深蓝色的海水还在搅动着白色的泡沫,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

我冲远处大喊了一声,声音被吞没在天地旷野之中,没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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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继续开,两个小时后,抵达斜里町,知床半岛上的一个重镇。在世界遗产中心查看观光情报,果然风雪塞途,这个季节里能去的地方寥寥无几。不过开了一天车也累了,就在这里歇脚吧,知床半岛也算是来过了。

吃饭的时候,刷到奥斯卡颁奖礼的微博,来自十个国家的elsa合唱《Into the Unknown》,突然觉得应景,我现在不就是在冰天雪地里into the unknown嘛?吃过饭开车在镇上晃悠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顺着路标指引的方向,穿过几家低矮的商铺,钻进一个幽静的隧道里。

 

从隧道的另一头出来,邂逅了途中所见之上百倍的震撼。不远处覆满白雪的堤坝,正好是一个绝佳的展望台。迫不及待地停车、熄火后,踩着几乎填满厚雪,已经不成台阶的台阶爬上了堤坝,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两片陡峭的崖壁之间,一个超越认知维度的世界铺展开。浩荡的海水不需要恢弘的颜色,用灰蓝白就把「壮阔」二字挥洒得淋漓尽致。白色的浮冰像是巨大的盐块一样在陆地的边缘结晶,远处的浪潮不断拍打着漆黑的山崖。喧天的风浪声已经让我断了想要呐喊的念头,在这个时空之中,一个人类的声音如此微不足道,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被放在眼里。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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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字和音律还没有被发明的时候,聚落还没有形成的时候,病毒、枪炮和钢铁还没有一轮又一轮地改变这个世界的格局时候,有两块定下了死生契阔的岩石。其中一块从山体分离出来,滚落到冰冷的海水中。另一块被地壳抬升,让凛冽的海风开始雕刻它的身体。

不用担心,这只是又一次移花接木的地壳运动罢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等到所有的诗歌都成了绝唱,所有的物理都成了虚妄,所有的文明都衰微,所有的火种都灭亡的那天——

我们一定可以再度拥抱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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