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元旦过年放假的时候,很反常,我哪儿都没去,每天窝在家里,一个人看韩剧,然后用锅子煮泡面吃。从白天到晚上,借由遮光的窗帘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来,又借由这个空间,好像把时间也给与世隔绝了一样。
那一周的时光里,觉得自己生活在1988年。
2月份的时候,过完农历新年还不到一个星期,我踏上了去往韩国的旅程。
为期两个星期的韩语研修,和一群樱花妹一起,学校是位于釜山的东义大学。
说起来釜山还是我最早知道的韩国城市。源于2002年的釜山亚运会,那时候的我刚读上小学。虽然联系有点远,但是《请回答1988》的故事也是从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开始的。
启程之前心中充满彷徨,内心深处甚至有一团罪恶感在纠缠不清。韩语是我一年前开始学的,唯一的原因可能是本专业的课程太过无聊,选了学校的韩语课权当消遣解闷用。每周要经历两次和00后本科生在一起上课的尴尬时光,说起来就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一起坐在教室里学习拼音一样。
就这样学了一年,也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也并不是为了能学到什么东西,才特地跑带韩国去呆上半个月。
釜山是一个靠海的城市,飞机降落在金海机场,从舷窗里看出去感觉和厦门挺像的。
02
第二天的开学式上,学校安排每个人和韩国学生tutor结成对子,以抽签的形式,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有些有惊无险。我抽中了一个长得挺好看的tutor,我们抽到了同一个数字——「1」。
他的名字叫Park Ju Hyun,我问他汉字怎么写?他找了找他的身份证拿给我看,朴奏炫。
「啊,汉字好难。」他说。
「很帅的名字诶。」我说。
「你今年几岁?」他问我。
「emmm……25岁了,如果按照韩国的算法26岁了。」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妈的。
「那你是哥哥。」
「是啊,因为我都已经上大学院了,这次的同学她们也都得叫我欧巴。」
「韩国人见面的时候一定会问年龄,因为这样就马上可以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才能更亲密,希望你别介意哥哥。」
「哈哈,没有介意。」
理工科男,性格内向沉稳。日语是在服兵役的时候学的,他说家里还有个姐姐,是学中文专业的。今年3月份有来日本留学的打算,所以借着这次机会报名了当上了tutor。可能本来想着能和一个樱花妹妹一起练习日语的,结果碰到了一个熊猫哥哥。
03
这里的日程:上午8:30吃早饭,然后上两节韩语课,午饭后1:00~2:30是和tutor交流练习韩语的时间,2:30以后是自由时间,可以让tutor带你去玩,或者爱干嘛干嘛。一天里,大概有一半多的时间是和tutor在一起的。我看同队的那些女孩,经常两点半下课后,就由欧巴欧尼们带领着搭上巴士出发了,然后直到12点门禁的时候,才姗姗地回来。
第一次,我让奏炫带我去买衣服。我说,听说韩国可以买到很多假货。他说,那走吧,我带你去附近的西面繁华街看看有什么假货可买。他说我们一般出来逛街都会来西面繁华街,这里很大。我说,确实是这样,因为那些日本女生好像昨天刚去今天又去了。
第二次,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两个男生出去玩一般去什么地方…………
结果,那天我们来到了位于另外一个繁华街——南浦洞的Kakaotalk主题咖啡店。和一群叽里呱啦的日本女孩子一起,她们从楼下到楼上逐层看过去,这也卡哇伊那也卡哇伊,扯着嗓子瞪着眼睛不断发出惊叹,结果啥也没买。看我买了一堆觉得诧异,我说来都来了嘛。
颇有跟团游大妈们的风范。
第三次,奏炫跟我说,不好意思我明天一整天都有约,所以可能来不了学校。我说,那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那你会觉得孤独吗?」他突然问我。
「不会啊,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和这么多女生一起玩。」我有点诧异。
「啊……不喜欢和朋友一起玩吗?以前没放假的时候,我大概一周有四天都要和朋友出去玩、喝酒。现在放假了,也有一两天想要把朋友约出来玩、喝酒。」
「啊,那抱歉,喝酒我不太行哈哈。」
「是我要道歉才对,让你感到孤独了。改天再一起玩吧。」
他的态度非常真诚。我突然想起前天那条朋友圈下面,得到的最多的留言是——网吧。
04
吃饭的时候,奏炫和别的tutor说,「我不在的时候,拜托带带我的tutee一起玩吧。」
这让我有点莫名的恼火。长时间以来不知孤独为何物的我,先前被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之后,已经感觉到很不可思议了。于是我连夜找到一个不经常联系但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单刀直入地问她:「你会觉得没有朋友很孤独吗?」
没想到她也劈头盖脸地回复道:「你在韩国没朋友吗?」
我的意思是——
韩国人,他们好像时不时也要打个电话给朋友,说常联系关系才会更好。而且一周要和朋友出来三四次,太夸张了吧?
要知道,在当下中国的互联网环境里,「学会独处」都快成为政治正确了吧。
甚至都令我开始审视这个现象——难道是因为在中国的互联网环境里不擅长和别人相处的人太多了?所以开始标榜独处,来逃避残酷的现实吗?
05
周六,学校组织市内tour。第一站造访了被称作韩国版圣托里尼的甘山文化村,村里有一尊B612星球小王子的雕像,来历不明,但挺有趣的。在这里求了一枚签,让奏炫帮我解了一下。第二站是海东龙宫寺,临海而建的寺庙,没什么看头。一路上,我基本上都有脱离大部队的倾向,奏炫作为我的tutor只好跟我形影不离。
我们没话找话地讲了很多东西。比如在中国一些学校,早恋被抓到可能要退学,他说韩国倒是没有关系,不过有很多男校女校,基本上都没有和异性接触的机会,或许是为了能够不节外生枝地把男孩子都送进ARMY的缘故吧。
周日学校一天没课,女孩们乐开了花。奏炫又问我想要去哪,我说那明天先放假吧,我休息一下你也休息一下吧。
「好的,谢谢哥哥。」他说。
06
第二周的周一是韩国大学的毕业典礼。学校里到处都是横幅,我读了一下:「祝XX前辈毕业快乐!」「愿XX前辈有一个光明的未来!」霍,真的超夸张的。那混了四年毕业连个横幅都没有的人该怎么办呢??
过了一会儿,发现这还真是值得吟味的一幕,我可能比较擅长站在弱者的立场考虑问题吧。
又过了一会儿,心理活动开始复杂起来——「弱者?」
我很喜欢的Skam和Sex Education里,都有出现过一句台词:「我们都是这个学校里的loser。」但是,似乎有胆量说这句台词的人,她们才不是弱者,相反,都有着耀眼的主角光环。
奏炫今天来了,但说又没办法带我去玩。上一次是因为2.14情人节(他不说我也知道)的缘故,这一次是因为要去庆祝某个前辈的毕业,去喝大酒。
对此我并没有什么好怨言的,连日来的早起让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早就已经没了所有的玩劲。上课的时候,老师和我们做造句练习,老师问:同学们,昨天去了哪里呀?
去了西面/南浦洞/KTV/汗蒸房,每天都是这些答案。老师也诧异:你们怎么每天都去这些地方??我也诧异,问奏炫,他给我的答案仍然是——因为西面很大,我们一般逛街也都是去西面。显然,他没有get到我要问的点。不然就是他也是这些地方老去不腻的那种类型。
「我昨天就在寝室看韩剧而已,有时候哪里都不想出去。」我说。
「啊,可你在釜山不是只呆两周而已吗?」他说。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那还不是你没空陪我玩嘛?你不陪我玩我还能怎么玩嘛?
07
直到动笔将它写下的此刻,我才得以意识到彼时自己内心微妙的心理活动。
「嗯,机会确实挺难得的。」当下的我说。
「那咱们明天出去玩吧,你想去哪儿玩?」他说。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08
第二天,学校又组织了一次奇怪的手工课——此前已经上过了学跆拳道的体育课、学做泡菜饼的厨艺课、还有学唱三个版本的《阿里郎》的音乐课——手工课的内容是把一块石头磨成勾玉,然后穿成项链。我问奏炫,做这个这是韩国的传统嘛?他说,他也是第一次做……他在项链上穿了好多个爱心,应该是要作为礼物送给谁的,但塑料爱心的数量实在是多到离谱到让人忍不住想制止他一下。
还没下课的时候,奏炫又开始紧张兮兮地问我:「哥哥,等下想去哪里玩啊?」
「我也不知道诶……」
我突然想起一周前发朋友圈时那种拘束和焦虑,没想到竟然持续到了现在。
确实是很想要和对方做朋友的,但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显得大方自然。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的,不仅是语言、国籍、文化、相处时间的长短,可能还有性格和性别。
表面外向实则心理活动丰富的我,表面寡言实则无邪单纯的他。
「啊,那……我先失陪一下。」无邪单纯的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刚刚我去问了那天一起去南浦洞的人,奈绪说,她想去某部电影的取景地。我们可以和她们一起去,如果你也感兴趣的话。」他说。
「可我没有看过那部电影诶……」
「啊,那就不和她们一起了吧,我们两个人去玩也是可以的。」
「可是就我们两个人不觉得有点无聊吗?」
「唔……」气氛有点尴尬。
「釜山不是靠海嘛,我想去看看海。」为了打破尴尬,我赶紧随便拿了个主意。
「嗯……我知道了,等我一下!」说完,他又起身走了。
那天后来,奏炫说服了奈绪和她的tutor和我们俩一起去广安里看海,然后作为回报,我们俩也和奈绪她们一起去看了那部电影的取景地。其实二者都没什么好看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是肯定不会专程去一趟的那种程度。晚上又回到西面,和其他人碰头,吃饭。奏炫聊到和姐姐从小到大吵架的事,说起姐姐唯一一次给他零用钱,是为了让他送自己一件想要的东西,然而那件东西比姐姐给的零用钱还贵,感觉自己被骗了。
我说,你姐姐中文专业毕业的,怎么你一句中文都不会讲啊?
「之前哪想得到有一天能和中文扯上关系,你是我第一个中国朋友。」他说。
09
在那次看完海之后,很快就迎来了离别。最后一个晚上,我和奏炫终于一起喝到了酒。
三杯下肚之后,他话开始变多,变得不内向了。在座的大家也开始哇啦哇啦起来,我喝了两杯之后脸蛋红扑扑的,反而在席间没有什么话想讲。
「kon酱为什么那么安静?」奏炫问我。
「我在安静地享受这个愉快的氛围。」我说。但心里想的是:这臭小子居然叫我kon酱了?哥哥都不叫了??
此时,席间煽情栏目突然上演,一些tutor和tutee互相交换礼物。韩国人用日语写了信,日本女生当场拆开来读,读着读着哭了出来。信上写着:谢谢你成为我的第一个日本朋友。实乃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羡慕。
「不好意思啊哥哥没给你准备礼物。」我对奏炫说。
「没关系,因为我也没有。」他说。
「只能给你一个拥抱了。」我说。
10
后来,我回到了日本。在机场的时候,一个人率先离队,搭上最快发车的巴士回家。车子路过东京塔的时候,车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向着东京塔的方向看去,天空湛然如洗,车窗外的一切安静而忙碌,和釜山不一样。釜山嘈杂而悠闲。
当又一段逃避之旅成为过去式的时候,相比出发前的不安,此时我心里涌出了惯犯般的心安理得来。突然想起之前在学校门口等巴士等时候发生的一段对话,接在我们第一次谈及孤独的那段话后面——
「奏炫是个容易孤独的人吗?可是奏炫不是接下来要来日本吗?那样的话就必然有很多时候都得一个人面对吧?」
「唔……哥哥说的对。」
「哈哈,你不用担心。如果感到孤独的话,联系我就对了。」我一边用手作出打电话的手势,现在想想,怎么不是发信息的手势。
「嗯!」他笑着说。